三七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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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所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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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烟波浩渺的黄浦江天际,露出霞光,是即使能撕破天边的利箭,也破开散不开的浓雾。一路照到蜿蜒流转的苏州河。上海就这样被南北一分,霞光虽普洒,但南北还是有别的。

南边多是红瓦老虎天窗与霞光街头接头,齐整,也料峭,朝一个地方耸立——是霞飞路上暗堡似的石库门。规整得一丝不苟,远看,也像鸽子笼。

这里的人们,大多斯文,过着摩登都市里敦实的生活。男士们有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社会身份,每天按时拿着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独立的现代摩登人儿、不甘在男人之后的,也有安分于一所小石库门中的。

这里还有一些思想进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际,察觉到不安,他们焦躁彷徨。这一方天地太小,他们是要挣出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里或还留着旧习,招个苏北来的女人作佣人,统称之为“娘姨”。于是在早晨,这些粗壮的娘姨用劳作开始为石库门的清晨奏序曲。

狭窄的弄堂会首先热闹,娘姨们努力而勤恳,就为这方寸间的安身之地。

她们同南北难民一致,是九一八事变以后,蜂拥来这十里洋场的。

大家都传“上海遍地是金子”,离开了家园,躲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都愿意来上海拣金子。可一到上海,哪里有金子?宽宽的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名字滴溜响当,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头晕,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这里的马路终日有扫街夫清洁打扫,整得比家里的客堂间都要干净。逃难的人有的实在太累了,把铺盖一滚,想就着这温暖的太阳在干净的地头睡个午觉,立刻就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来赶人,挥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条深深的红印子。

于是,他们又仓皇地南北分散。

有的被石库门收容,有的就被赶到了苏州河的北边。朝霞初起,也会照到这里——闸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蚕茧似的“滚地龙”。

上海人要捏着鼻子叫这名儿。

这里终年潮湿,散发腐败气味的小窝棚,是把几根毛竹用火烘弯成弓形,插入泥地里当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的。这种窝棚没有窗,挂个草帘当门,只能弓着背进进出出,屋子里面除了睡觉的铺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总算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大多是无暇学习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压力。男人们大多去码头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车夫,都要卖力气的活儿。女人们也必须有活儿干,胆子大手又巧的编织草鞋,挂了满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卖;只安于住家方圆内的便聚集在某一处石库门弄堂口,拿着针线给人缝缝补补,做“缝穷婆”。

世道虽然艰难,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静度日,他们就能意足。

上海滩上,也有人没有安身地。

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们只有石库门弄堂转弯拐角处能收容。用捡来的竹竿和麻绳搭一个小小的担架,腾空搁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乞讨些破棉袄旧棉絮铺在上头,也能当作一个避身的小小的天地。

小云的“小天地”是这大上海中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马路会乐里一个有转弯角的弄堂口。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认定是个很妥帖的地方才安置了小云的。

睡在这“小天地”里的小云正发烧,身上裹着旧的棉衣,破的棉被,满身都是棉絮,但又处处漏风,在这水露似的清晨,冻得抖霍霍。小小的脸颊红彤彤,嘴唇青紫紫,几乎开裂。

她并没有睡实,紧紧皱着眉头,恍然之间度过几个噩梦,只无力地喃喃呼唤着“小雁,小雁”。

小雁这时候正在会乐里的一个石库门的天井里升煤炉,通天的烟,熏得自己直打喷嚏。

她在给这石库门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炉上放上小铜锅,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鸡毛菜的碎丁子与大米一起放在锅内煮。唐倌人喜欢在菜粥里加个蛋,才来四天的小雁就记得在粥将沸之时敲个鸡蛋进去,用筷子往粥里划两下,心里却盘算怎么把这锅子可口且内容丰富的菜粥盘剥一点给小云带去。

幽蓝的火苗在扇子的作用下上下蹿动。她小小的心里也上着火,担心着睡不实的人儿,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阵升腾腾的火焰。

火焰迫人,小雁赶紧用扇子挡着眼前的焰火。

她怕这焰火。

那天,长春的初秋已经萧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腾腾的大火,远远的就像火龙的舌头,也有逼迫人的炎热。

她被爹紧紧抱在怀里,奔进了断壁残垣又绫罗锦绣的“上海绸布店”。这里的料子是给女人们做旗袍的,如今被人从矮柜子里扯出来。

矮柜子用来躲人。

那些拿刺刀的,像进了村的黄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扫荡。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到了极处、五官纠结到一起的、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似的的神情。

他们躲的柜子之中,有个萝卜短腿的日本兵压在绸布店掌柜的年过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

小雁听到他发出属于野兽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紧紧捂住。

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逃到那艘逃难船上。船被挤得满满当当,满眼皆是愁眉苦脸。

爹告诉她,这船将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条。

天空里,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样可怕的轰炸机不时“隆隆”开过。船上的难民都蹲下,抱着头,也抱着全副家当。她的爹爹只抱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日本轰炸机阴魂不散,盘旋着,呼啸着,卑鄙地吓唬着这船上已经流离失所的中国难民。船上倒是静得出奇,无人叫,也无人胡乱奔跑,屏息静气,任由日本轰炸机吓唬。

他们的家都在东北,几天前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他们不知道军政界的头脑们如何焦头烂额,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间就没了,亲人也少了。

日本人像豺狼一样扑进来,撕碎一切。

自此以后,他们看到那上唇两撇小胡子,绿豆小眼珠子里发出绿莹莹的像坟场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会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然,举家仍要生存,便带着有限的家当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终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轰炸机无休无止的恐吓。

一个粗犷的东北汉子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声骂道:“我操你大爷,小日本,你给我轰炸弹,你轰,你爷爷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

小雁问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了吗?还有命可以给这个大叔索吗?”被自己的爹喝了一声“闭嘴”。

炸弹是顷刻间下来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来,大声尖叫着寻求生机。

那只是一小会儿,船便被炸开了,小雁的意识也飞了。

周围一切是混沌的,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围陌生的人群里,没有爹。这是另一艘满载难民开往上海的船,经过原先遭遇日军轰炸机袭击的难民船时,他们发现竟还有个小女孩抓着一块小木板,漂在水面上。

孩子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

小雁病恹恹地、迷惘地望着这码头,和码头外如云的人潮,就是没有爹。

她糊糊涂涂不认路地到处乱走。

为什么上海这样大?这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总也走不完。

小雁学着一路上看到的路边的小乞丐,伸着手向来往行人乞讨。有时能得一点残羹冷炙,运气好一些还会有一两个铜板,她可以买到包子吃。

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还有一面是焦的,时间长了,她听懂上海人叫这种包子作“生煎”。

生煎,生煎,为什么要叫生煎?

她每天饿着肚子,衣不蔽体,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谁可以把她从这种煎熬里解救出来?

有一天,小雁饿得脚下打飘,一个倒栽葱,仰倒在路边。

她望着眼睛上方的湛蓝的、白云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没有任何污点。心想,这个爹常说的大上海,也就这片天空真的好看。

当她醒过来时,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云那黑溜溜滚滚圆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满无限生气,雀跃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来。

她欢悦地叫:“爹,这个姐姐醒了!”喜滋滋地从简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着腐乳的泡饭,喂小雁吃。小雁饿了多天,一碗粥吃得狼吞虎咽。但小云并不见怪,待她吃完后,还摸出一条雪白的小手绢给她擦嘴。小雁羞涩地接过手绢,看着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大人似的慰帖人心。

她的眼,温润了,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

小云晃晃两条大辫子,羞涩地笑,笑起来有梨涡。

她被小云和小云的爹救回了这个黑黝黝蚕茧似的滚地龙。

滚地龙里因为多了小雁,小云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个有着和小云一样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说:“不要紧,再去找些毛竹和芦席又可以扎一个滚地龙了。”

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码头扛包工,每天回来累得直不起腰,让小云给捶捶。小云搬个小凳子,坐在父亲背后,扬起小拳头认真地捶,口里还唱新学的市井儿歌给父亲解闷。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是娇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么奢侈的盼望!

上午,小云带小雁去附近的小学帮着校工扫地,酬劳是一天四个铜板。不过她们可以在扫地的间歇倾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

学校叫做“民醒小学”,讲古诗的老师在讲台上念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老师是个老夫子,念这词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满眼都是老泪。小云对小雁解释:“你的家乡长春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就是‘靖康耻’。”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

“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画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

这是小雁熟悉的硝烟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剩深深的坑,燃着白烟,没有人。

“爹——”

小云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含泪昏厥在小雁的怀里。

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

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

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走出来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细挑的柳叶眉,懒洋洋的细长目,从脸面到脚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唤作“唐白仙”,把名号做成圆牌子挂在会乐里的上空,很是生辉。

唐倌人叉着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

小雁的小瓜子脸隐在蓬乱肮脏的发下,小眼珠子雾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进去。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小脸带上可怜兮兮的媚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里会有媚态?唐倌人以为是错觉。

实则正巧,她缺一个小孩服侍,身边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仆媪,在身价气势上就比不上其他长三了。虽是战乱年代,但要买个资质好的小孩子花费可不会少,唐倌人为了自己的体面正做这个打算。

这下碰到小雁,她觉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很合适,且模样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这笔交易不要钱。

但小雁拖着一个像要病入膏肓的小云。

唐倌人不开慈善馆,她对小雁说:“我可以收留你,给你饭吃,也允许你留一口饭给你家小妹妹吃。但我这儿是尊贵地儿,沾不得病人气。”

小雁记下来,也懂了。

唐倌人石库门里的一位李阿婆指点小雁:“你找几根竹竿去,再问人要些旧的棉衣棉裤棉被,给你这小姐妹在后弄堂口那壁角里找个地儿吧!”

小雁是个伶俐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养成的挣扎着生存的伶俐。她从这弄堂里每个长三的石库门里收破旧的棉被棉衣棉裤,整了些许,给小云在弄堂口搭了这个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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