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连长在归云的照料下,情绪渐渐稳定,还能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愿意同归云聊聊天。归云晓得了他祖籍山西长治,黄埔军校出身,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他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的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高连长将战场上的英勇经历讲得眉飞色舞,归云听得津津有味。
她希望他能忘却重伤未愈的现实,就做一个积极的倾听者,还答应高连长的任何要求,譬如为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个平安。
他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动不了。
只是她很踌躇。她虽是做过一年学生,跟着展风一起也识了字,但因没怎么练习,并写不出一笔漂亮的字。
归云先去买了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
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会断文识字。”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一看,竟是个“卓”。笔画不多,还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样羞涩。
归云面上一红,将信纸揉作一团,才抬个头,就正见卓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门边,也许是路过的,就犹犹疑疑地没有进来。
她也不顾面红了,只想高连长的事,就拖他进来,“大学生,你来帮个忙。”
卓阳见她指了指摆在床头柜上的笔和纸,顿时会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
归云也坦白,嗫嚅:“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
卓阳看她这娇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锐气,怎么帮忙都是肯的,拿起笔就说:“高连长,您说吧!”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
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
万千的感叹,卓阳明白,写下来。写到最后的“共享天伦”,和归云都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伦的那刻却是物是人非了。
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
两人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别提,免得引起他们的情绪。”
“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战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的心沉了,头也低下来。
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战况,从高连长和伤兵们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鲜血,夜里的梦境也是红的,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我们并没有输给敌人!”卓阳忽一鼓作气道。
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
“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很对!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一定不会输!”
卓阳微微一笑,“蒋先生这句话确实说得好!但——”轻轻谓叹,“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
他要向她道别了,尚未来得及说,就见她轻轻欢呼了,快悦地迎向门外抬担架归来的人们。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
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开了颜,都忘记同他告别。
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的,但见他一转身,人旋即就在医院外了。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心中是遗憾的。但终于等到展风,足够她一扫近日的阴霾。
“你可还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他没受伤,精神也不错,她的心就安了。
展风把手头的工作都了了,妥善安排了伤员,还将他们的伤势轻重一一叙述给医生。有条有理,稳当当的。
不过月把工夫,展风有点变了。
交代完了,展风才得空,对归云说:“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送米粮,好多日子没进救护组。”
“今晚回家吗?娘天天念叨你。”归云问。
“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就出不来了。”展风挠头苦恼。
“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黯然,“你还是回来吧!”
展风深锁眉,时间真快,哀伤却流逝得这么慢。
归云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白色麻花状的腕带,纹路细腻,编制方法又精巧。只是这些天经历了风尘,脏了。
这该是女孩戴的东西,归云看了好几眼。
展风下意识用手捏紧了编成结的那端。归云看清了,上面写着黑粗的三个数字——828!
那是个血色的日子,归云忘不了,杜班主也许就在那天被炸死了。
“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
庆姑在认命的情绪里,平静了。或许也知道悲伤于事无补,只要展风安全归来就成。所以面对展风时,她不责备,不歇斯底里。这样认命,也是好事。只是悲伤依然将她折磨得可怜巴巴。
客堂间里的火盆没有熄灭过,无尽的纸铂在燃烧。
庆姑对儿子讲:“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
这回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提归凤,有条理了,再不荒唐。
只是展风伤心母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她还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他不能不点头,这样才能让她有点安慰。
庆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缓一缓,展风还是乖儿子,一切以后再说。
楼下不知哪家邻居叫:“杜阿妈!有人找!”
归凤“哎”了一声下楼,想不到来的竟是雁飞。
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也用白丝带束了,像一身缟素,又像微白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来。
归凤看清楚她脸上是浓妆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隐了,立刻厌嫌。雁飞身后还跟着独轮车,由车夫推着,上头捆扎着麻袋。归凤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绪。
雁飞不是看不懂她的脸色,当作没看见,只问:“归云在不在?”
归云闻声出来,见是雁飞,很惊喜。也是好久不见了,她很想念她,现在每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可喜。
“你怎么来了?”
“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雁飞走近了,“来看看你,送些东西。”
归云也看到独轮车,知道里头必定又是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飞笑笑,“都是别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边指挥车夫将东西搬进天井里。
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
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
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
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
归云纳闷,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
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我一向好得很,比你保身价。”
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
“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
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委,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
怕会轻慢了雁飞。
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
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
雁飞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已稳好了车身。
“小雁,好好保重!”归云再三叮嘱,又担心。
雁飞摆手,不要她担心。她斜斜靠在车上,人也远了。
归凤涨红了俏脸,看她远了,看她同归云挥手告别,又看她抬了脸,向上的方向摆摆手。回头,是展风站在二楼窗口处,凝望这个方向。他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又不敢。归凤低头,看到了归云手上的白色腕带。
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见过,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忙,他却宝贝似的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
白色细长条的,就像那远远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样。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雁飞的影子无处不在。
归凤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
雁飞由车夫带到了霞飞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独自随处转转。
开始打仗时,她就有这样的习惯,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
倒是不惧死的,她还把胭脂水粉全部摆到了梳妆台上头,兴致好的时候上一款妆,对着镜子仔细描眉毛唇线。
是唐倌人教会她描眉线、眼线、唇线,“你的眼角轻轻往上勾一勾,怕真会把男人的魂魄给勾了出来!”
但是小雁只想让那个他看她的明艳。
那时候她是显摆的,有份显摆的闲心,不知道化妆能保护自己。
直到后来,她才晓得了,一层一层封住自己,便可豁开了活,然后什么都不用怕了!也什么都够了!
只是她还想让自己在炮火声中害怕,这怕,等同自残!
可怎么及得上那群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些愁苦的难民,连处藏身之所都没有。她比他们,好过太多!雁飞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渐冷的空气里,冻住了。
百乐门歇业好几个月,她生活的重心没了,寂寞起来就闲在家里编了腕带。她曾经想要为他编织一条,只是还没学会,他已经不见了。好在,如今她还有人可送,给了展风和归云。
想到展风,雁飞微蹙眉。他本是远离危险的,却被她推进去,如若有个万一,是她的罪过。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带给展风做了腕带。可谁知道这傻孩子收了后,竟当夜就跑来兆丰别墅,在门口候到她,又说不出半句话就跑了。
和归云一样实诚。虽经历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战火纷飞,可心还热。
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雁飞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外白渡桥边,上海傍晚的喧嚣以这里为最。
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就在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生路就这样断了。回首来路,是被轰炸和扫射后的断瓦残砾,再望过去,就是遍野的尸体了。人类生如蚍蜉,仰赖卑微的依附。铁门边是最后的生机,他们不敢离去,就在那里的路边巷角搭了简易的棚。
绝望无尽,悲辛无限。
雁飞停了好一会。
前几日她也路过这里,这里尚放难民进来,没想到今日就锁了。好在还有三五人给那边的难民发粮食。但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近乎狂乱的人们已无剩多少自尊和悲悯。男人的骂娘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震天动地。他们还用溅血的方式来适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难民船上,大家都蹲着,鸦雀无声地望着头顶的轰炸机。
忽然,雁飞悟了。因为那时的人都觉得必死无疑了,但这时的人们都是拼着命要生存的!
无论哪种,都卑微到极致。她两者都经历过,不想再回首。
转身,唯有离去。
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轰炸的余灰里,沐恩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雁飞停下来,一身一条影,萧条伫立。
教堂的门口并不安静,簇着一群人。
“为民族大义,为国家荣辱,为前线将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万元为将士们购买军衣,添置军备!”人群之中的声音很熟,雁飞微微惊讶,竟碰到来作抗战捐赠宣传的王老板。
他还是讲究的,穿一身挺拔轻薄的西服,老板派头没有丢。一腔一调,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一席话得来教徒们的响应,捐赠箱子前面挤满慷慨解囊的人。
王老板看到这幅争相捐赠的情景是满意的,他很志得意满自己起的作用。
举目四望,上海滩上忠行义举,他都能带头,一群人拥护他,称他做“王大善人”,连那群知识分子也竖了大拇指赞他。声誉甚隆,拥护了他的事业。
他也忧心战事,放眼北面,但这里看不见北面的硝烟。他只一转眼看到了雁飞。
她微微笑着的冷淡的面孔,又是满不在乎的神气。隔着激涌着爱国热忱的面孔,她无比清冷地站在最末,静静看着。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还小小的。她那时候习惯低着头,身量还未长成,形态又怯弱。她是送茶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托着托盘,道一声:“老板,喝茶!”
在宾主尽欢的客堂间里,他注意到了这个垂着托盘,悄无声息地站在壁角,斜着脸望着窗外屋檐下的燕子巢的女孩。
那时候,她面孔上有渴望的神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就又没了。
抑或是那场火灾之后?
那次的她,长发上燃着火,疯子一样从那栋石库门里飞奔出来,好像一只着火的燕子!
他偏巧路过,救了这只鸟。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她,一抬头,一团漆黑的小小瓜子脸上竟绽开一朵笑花。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自愿被救。
经年之后,当那张小脸明艳起来,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神情。
正如现在。
雁飞走到王老板面前,低低说道:“干爹,姿态摆得太高,会跌得很痛!”
“唉!那可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摆这样的姿态了,一日不做便会头疼。”王老板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两下。
“如果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雁飞微笑。
王老板问:“阿囡,你真觉得我在摆姿态?”
“生意是一种姿态,声誉也是一种姿态。”
“阿囡,我是向来说不过你的!”王老板笑着摇摇头。
“我一直直爽,说真话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驳吧!”雁飞说完,将手上一只碧绿生青的手镯除下,丢进身边的募捐箱里。
“这手镯?”王老板看一番,诧异,是做工考究的古玉。
“日本人的,在战场上还给日本人罢了!”
王老板失笑,“这块日本古玉可价值不菲,藤田真是有心了!”
“有心吗?”雁飞微仰头。太阳的余晖洒到教堂顶的十字架上,反出金光,什么都看不清了。
藤田智也会不动声色没有预兆地给她送礼,小喷壶,玉镯。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说“用的很好”,或说“你戴着会很好”。他无所谓送着,她也无所谓收着。
雁飞便问:“这样抵得了几条中国人的命?”不等王老板答,手指着十字架,“你说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吗?”
“阿囡!”王老板轻轻叹息一声。
雁飞也轻轻叹息:“干爹,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摇了摇头,是的,不能指望。谁能那么天真靠着指望别人活着?
她心里冷着,想,如果军队撤光了,这里还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
霞光散了,夜风起了。北面的枪炮声渐歇着。
这是战事疲软了,城郊在进行无序的溃退。这仗,在溃败,一泄千里,不是租界内的人们能想到的。
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来,没有想象中容易。
捷报传得越来越少,伤兵却越来越多。
高连长的病同战事一般反反复复,归云的心也跟着反复了。
这些天她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伤之外,还有无尽的恐慌。
她看着伤势好转的军人直接撤去了嘉定,从那里,是要出上海的。
上海滩上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命运?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军队是否真可以保护得了中国人?
一会儿惊一会儿哀,如这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在恐慌中迷茫。
病房越来越空,归云来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无尽的空虚。
但前来探望的人们还是有的,归云看到一间尚有伤患的病房门外,有人同那位杰生大夫说话。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
那太太正好在问:“卓阳可来过?”
“来过几次。”杰生大夫说。
他们竟然在说卓阳,归云留了心在听。
那太太说:“我总担心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险地方。”
杰生大夫安慰:“阳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上帝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他又好几天没回来,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得回来让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国了?”
“大使馆已经安排好,一切按国际公约执行,不会受到日本的阻拦和袭击。”
那位太太叹气:“卓阳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
“您放心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您又带了那么好的汤给伤员,您总是那么好心!”杰生大夫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架。
“看着他们伤得都那么重,心里总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喜欢喝这汤,我也安慰了!”
那太太侧了身,归云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确认,有医生急急跑了来。
“杰生大夫,麻烦您来看一下高连长!”
杰生大夫旋即随着那人奔跑过去。
归云一听是“高连长”,一下心也慌了,跟着他们一起往高连长的病房跑。
但她被闭在那扇病房的大门外。
房门是绿色的,外面的天渐渐阴沉了,这绿,也绿得阴阴的。
外面在起风,还挟着点点的雨丝,打入走廊,打到归云的身上。归云躲到檐廊下,双手抱着臂蹲下来,把头埋在肩窝里。
这天的阴雨缠绵了很久,归云带了伞,但还是被困在空旷的伤病医院中。
她一直趴在高连长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写信——这是高连长临终前拜托给她的最后一件事,为他远在北方的妻子写一封丧报。
高连长的妻子闺名“翠莲”,复杂的笔画使归云无法写得漂亮。但她牢牢记住高连长留给妻子最后的话——“切勿哀痛,保重身体,侍亲育儿,以待胜利之日”。
她一直默念着,生怕忘记半个字。
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归处。心头空空落落,异常难受。
医生见她写得艰难,要帮她写,被她倔强地拒绝了:“高连长要我给他写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连长临终前这样对她说:“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烦你的这件事情会让你很为难,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亲自写给我妻吗?其实写字并不困难,难的是永远不去写。连长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难。”
那时候,他很虚弱,神志在消逝。但对她说了这样的地大段话。她才了解,军人也是细腻的。
临终前千般嘱咐,是要和妻子诀别,也是要给这位在最后日子里抚慰过自己伤痛的小女孩最后的鼓励。
所以她坚持写,要写得漂亮,要写得娟秀。但是,泪不停地流,顺着笔杆子,落在信纸上,让一张张纸变得虚软无力。
这支钢笔是她为了给高连长写信时买的,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买不起美国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买得太差,售货员向她推荐:“这支笔是国产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国难当头,我们要支持国货。”
她立刻就买了下来,回到病房对高连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买笔,国产的,听人说不错,写起来应该好。”
后来卓阳写了信,高连长夸道:“字好,国产的钢笔也好,我们中国人生产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
最后钢笔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连长的遗物。
她望着这支黑色的,戴着镶金边的笔帽的钢笔,庄重、深沉,捏在手里重千斤。
她不断写,仍旧写不好这字,不断气馁。
“你说,我来写。”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