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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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愁无尽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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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在百乐门开舞前,向袁经理告了一个长假。袁经理搔了搔头顶紧剩的几根毛,先就问:“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里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顾着了生意,极力斡旋讨好,几方都几乎摆平,连上头的大老板都睁眼闭眼,眼看是要好起来的。

但,偏没顾着手底下的红人。

这座孤岛,因为孤独,所以愈加放荡。连舞女都供不应求起来。家家都经济了,蓬勃着别苗头。先前有了“仙乐斯”,后来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货色。

连雁飞都来告假了,他十万分紧张。

雁飞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

这倒的确,袁经理暗忖。谢雁飞确实比一般舞女更懂进退,在大红大紫之际被王老板包下的时候都没拿乔歇过舞。也不怪他有时会偏向她一些,连江太中的事都给极力压了下去,虽也是因日本人那里放了话的。

“有大户头给了你金笼子?”

雁飞微笑。

袁经理以为猜到了位,又问:“一年多少数?难不成还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飞便道:“老袁,你是这行当里的领头羊,时好时坏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话说满了。如果好呢,也许我就真的从良。如果不好,我可还要捧你这边的旧饭碗。”

袁经理不悦,“小谢,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没二话。如今这头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还说甚回来捧旧饭碗。咱们别来这套!”

“你看呢?”雁飞依旧笑着。

袁经理琢磨着木已成舟,多说也是无益的,只消不是拆台脚便成。他不再勉强,“你都铁了心,我有什么好多说的?咱们就只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但又另外盘算,赶紧物色新人,用他的脑袋瓜包装好,取个响当当的艺名,照样能再红个有声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嗦了。

雁飞也暗叹,没想到这位向来尔虞我诈凑合着一道营生的袁经理远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

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

雁飞恪尽职守地去跳最后一场舞。

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

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

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

“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

“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

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得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里有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

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

当年唐倌人跟了周小开之后,就想方设法要为周小开生个一儿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总如愿不了。

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留恋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

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是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

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以为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了。

但,竟然会有了。这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

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头,看见了,她扬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

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突”地一软,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记着你的母亲。”

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入口的酒,凉透了心。

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

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要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雁飞站起身,拉着他进了舞池,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

“你今晚——很特别。”他拥抱她。

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熟练地迈了步子。她同许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

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

“呵,我妹妹也这样说。”

“妹妹?”她没有听过。

“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叹息,她听懂了,说:“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

“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

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

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

“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

雁飞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

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地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说:“新近结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达人。雁飞小姐赏个脸?”说完笑着又瞥了眼长谷川。

雁飞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点头微笑,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山田。

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了姐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

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

蒙娜知道她心里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说的,就不再追问了。

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

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

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

“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说,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

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然后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愚园路。这里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从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揽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然后推门进去。

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

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

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

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

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

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是有啥高兴的事?”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

阿东师傅忧愁地直摇头,“是个女儿。唉!难啊!”

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

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得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

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

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

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让脸上的孤寂一扫而空。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

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

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

“小姐去哪里?”

“淡井村。”

她乐得飞飞的,想,归云一定认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归云的“老范饭庄”,却看见六七个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团大声争执。

归云同她店里的老范陆明等人正被几个流氓围在正中,雁飞且听有流氓挑衅。

“小店生意可真不错呵?”

老范不住作揖赔笑脸,“早上第一笼熟的小笼,可巧让几位先生赶上了。”

陆明不愿意了,一扔扫帚,面孔一扳,“咱们合法营生,只知道合法规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懂!”

流氓竖起眉毛,待要发作。

老范着急,忙止住陆明逞气。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回店抄起条凳冲出来,眦目瞪他们,“谁再胡闹,我和他拼命!”

流氓们见这独臂残疾人这样剽悍,都吃惊,又觉得丢了面子,怒火中烧,正两方对峙。归云慌忙拉下了陆明,笑道:“我们只仰赖各方照顾维持这小店,小本经营还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见她生得漂亮,又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就放肆调笑,“如果小姐肯请喝茶,我们倒是也能照顾照顾小店。”毛手毛脚探上来就要揩油。

老范挡上前去隔开那流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负他们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压根存心讨便宜讨到底,全没把老范的阻挡放在眼里。陆明看不下去了,没命似的举了条凳便砸,唬得前头几个流氓连忙后退。

归云一看,怕真闹大出了事,憋着气,大声喝一声:“够了!”她把头一扬,站了出来,“我们店在租界里是登记了的合法生意,也请过薛华立路的洋官爷喝过茶。咱们只懂那边的规矩,开门做正当生意。几位是大爷,来喝茶吃点心,我能给个优惠价,再要别的,我们店面小,也没好的。”

她的话迂回,气势又压人,流氓们虽不全信,但也觉得她是个气派人,怕真有些后台,不由气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气好大!”

归云转个头,对老范吩咐:“薛华立路的官爷叫的早点还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声“哎”。

几个流氓见形势一合计,决定按兵不动,领头的那个叫:“今朝爷们还有大事,先不管你这小摊子。”气狠狠地带着人跑了。

归云等三人待他们远了,方松了口气。

老范埋怨陆明:“如果刚才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

陆明说:“对这干流氓不能太软手,他们见好不会收,往后麻烦更大。憋屈透了,尽受这些兔崽子的欺负!”

归云知道陆明自残疾之后,心中的郁闷情绪一直不得抒发,脾气横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好由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说:“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几个流氓,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另想个法子。”

陆明突道,“不如叫展风哥请那些人收拾他们一顿。”

归云沉下脸:“不成,这事万不能让展风知道,别再惹出是非来。”又对老范道:“还要烦你真去薛华立路跑一趟。”

老范明白,是怕流氓们放暗哨,应承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动了身。前脚出去,雁飞后脚就进来了。

归云认了半天,“小雁?”

雁飞应景地转个身给她看,“认不得了?”

归云见她手里提了行李箱,就问:“要出远门?”

“不,来投靠你。”她将手里的行李交给了归云,又道:“我在淡井村东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要长住些日子。”

归云奇问:“怎么要搬来这边独住?”

雁飞挺了下腰,“等小家伙生下来再做打算。”

归云大吃了一惊,“你——你——怀孕了?”

雁飞坐下来,笑得十分满足,直点头,说:“这次我要抢在你前头了。”一脸喜悦再不隐瞒,直笑至眉眼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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