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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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终曲:诀别诗·许你来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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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

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

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

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轨,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

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

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

“呜呜呜”的,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

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

行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是飞虎队吧?”

“不是日本人呢!”

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那是一个“V”,是蒙娜曾写给她的字幕。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

“龙华机场戒严。”

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

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

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

几番周折,也是托了藤田智也的帮忙,杜家终于花了些钱箔把蒙娜又转去了普通犹太人被关的龙华集中营。把她“危险分子”的名头去了,杜家上下也能安下了心。

只是集中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缺吃的缺穿的,度过这年严冬,竟还有人染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

归云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

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信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她本不会骑,自卓阳走后,她着力学了学,现在能把卓阳的车骑得飞快了。她是防备着再出上回电车被阻的事。

集中营在城郊,会面室是用了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充当。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蒙娜出来。

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

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

蒙娜精神很好,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

归云听出她的一语双关,眼前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她说:“你受苦了!”

“每天吃得不多,我可以维持身材。我还找到新职业,给一群孩子做了老师。”

蒙娜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

归云也笑。

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归云带给她一段春天的好消息。

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

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

回到家里,卓太太正在十字架前做祷告,她的手边放了一封信,说:“蒙娜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上帝就要施恩了。”

她同归云握手,紧紧的。

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可不是,前两月展风在信里也说生意做得好,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

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

藤田智也面上有着风尘的颜色,脸色很怪,既平静着又似青筋浮凸,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

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

卓太太方才发觉他的衣着,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

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

藤田智也低头抱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就笑了。

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

“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他想,原先他赠予的人是不喜欢的,他带在身边,倒是多余了。她不想要的,留给他又有何用?

他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

藤田智也也不管,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

归云瞧着镯子碧绿生青,暗暗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

“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

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郑重地站了起来,朝藤田智也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

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

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

江江叫他:“叔叔叔叔!”

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

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度的空虚。静静的江面毫无波澜,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也会流得无声无息。

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

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

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

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

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

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

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

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

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

他问:“这样自由的感觉,你喜欢不喜欢?”

他答:“我是喜欢的。希望你也喜欢。”

他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钩,闪出蓝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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